第七章 哥哥,我们这样不大好吧?-《公主闯秦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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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这个词,总的来说有诸多苛刻的附加条件,尤其在一个才俊辈出的朝代,对这两个字的竞争就尤其激烈。首先这个人必须要长得好看,要玉树翩然,要俊朗不凡,其次还要有智慧,要出将入相,要通权达变,接着还要有德操,要斯文淡雅,要温润如玉,最后还要有家世,要朱轮华毂,要玉壶光转。

    然而这些又都不能太过,要恰到好处,既要让人觉得公子一词是一个因姿容家世道德都超出一般人许多以致众人不自觉敬仰的敬称,却与此同时又不能高出太多,将这种敬仰抬高成为敬畏。

    比如说,秦敛和苏启身为储君时是人人钦服久负盛名的公子,可他们一旦做了君王,公子这顶帽子就戴得太过小气了。

    一年前秦敛做了君王,这世上就只剩下苏启一个公子。而当八个月前苏启也做了君王之后,这世上可供人们评议臆想的人物就只剩下了三年一度的探花榜眼状元郎。

    不过,所幸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臆想虽不能,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却比往常增添许多。

    近来如果有人进茶社听评书,基本五次里有五次都能听到评书先生绘声绘色地讲述半年前南朝苏国的那场战争。不过区别的是,如果你进苏国的茶社,你会发现评书先生的表情眉飞色舞,评书讲得那叫一个手舞足蹈,那叫一个唾沫横飞,那叫一个兴高采烈;但你如果进南朝的茶社,你会发现评书先生的表情极度狰狞,有如神煞,评书讲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那叫一个横眉怒目,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

    有人笑言,若是请苏国的评书先生和南朝的评书先生坐在一起,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将房顶掀翻。

    南朝人说苏国小人伎俩,阴险狡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将一国公主嫁过来,先是挑了内讧,再是乱了军心,最后趁虚而入,不是君子所为;苏国人说南朝人现在懂得什么叫君子所为,当年不择手段囊括下众小国时为何不想想这四个字是怎么写,自古兵不厌诈成王败寇,输便是输,输了之后还要逞口舌之利,假惺惺站在所谓道德制高点居高临下,实在是既输了兵法,又输了气度。

    民间吵闹得一番热火朝天,苏国如今的年轻君王却似乎已经将半年前的战事彻底遗忘,据说他步了秦敛的后尘,自从四个月前新纳了一名容姬,还是个瘫腿又体弱的容姬,就把皇后秦绣璇扔到一边,对这位容姬宠爱非常,日日同寝,夜夜笙歌。

    据说这些天南朝人见到苏国人,对话已经慢慢变成下面这样:什么狗屁惊才绝艳,什么狗屁君子如玉,全都是哄以前老皇帝的吧,苏启骨子里明明就是个贪图享乐的好色之君,那容姬肯定也是个祸国殃民的主,说不定就是个狐狸精变的,妲己转世,褒姒重生,等着瞧吧,不出三年,你们苏国就要亡国啦。

    然后苏国人就会一边心中暗怀同种忧愁,一边扑上去一阵连啃带咬连踢带踹。

    我也对苏启这样的做法很忧愁,不过我的忧愁是:“哥哥,我是有夫之妇,你是有妇之夫,此外我们还是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妹,就算你是超然于上的一国之君,我们这样也不大好吧?”

    苏启把他那把从不离手的折扇“刷”地展开,漫不经心道:“你算哪门子的有妇之夫,下堂妇还差不多。至于我么,君王都是孤家寡人的命,有谁敢说我是她的有妇之夫?”

    我道:“那你觉着寡妇和鳏夫在一起住着就合适了么?”

    苏启撑着下巴瞥我一眼:“也行,你自己来想个称号,让你如今凭这个样子还能名正言顺地在宫中过下去。”

    我摸摸脸上的人皮面具,思忖着道:“你可以考虑认个义妹封个异族公主什么的……”

    苏启品着茶,慢悠悠道:“那我要是天天往义妹宫中跑,下面那些人不还是一样觉得我对你有意思想纳你为妃?”

    “……”

    对着一个脸皮厚得刀枪不入,嘴皮利得能磨穿铁皮的人,像我这种段数只能有哑口无言的份。

    卯时,苏启上朝未归,我在如今苏国帝王居住的起居殿的偏殿中醒来,在宫女的服侍下穿衣洗漱,接着被抱到轮椅上,推到膳桌前,接过食筷,开始用早膳。

    身为苏启的宠姬,受到的特殊待遇简直多得数不清。早晨可以晚起,可以不必等到他回来再用膳,还可以自由出宫不忌,晚上也可以不必等到他回来就自行入睡。

    说句实话,在这些旨意一道道颁下来之前,我还不曾知晓苏启竟然还能这样体贴。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四个月,并且看样子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仍然会继续过下去。前廷不是没有大臣对我和苏启两人的这种生活表示反对,甚至还有三朝老太傅长跪不起以死相谏,被苏启统统都用三个字打发了回去:“孤乐意。”

    在我看来,苏启比苏史上任何一位君王都要任性。他曾经做过的最荒唐的一件事,便是替一个青楼女子还了俗,还了俗也就罢了,还擅自带进了宫里,引发轩然大波无数。然而自从把身为亲妹妹的我封为宠姬安置在君王寝殿晨曦殿之后,前面那件事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虽然我的真实身份目前还没有几个人知道,但还是可以想象,到了真相被挖出的那一日,苏国的朝堂之上会如何人声鼎沸赛过商市。

    只不过到时候大概又该和我无关。我服了魂醉死了又活过来,然而一年后大概再不能这样诈尸一次了。

    当时我醒过来,还处在懵懵懂懂的迷茫之中,宫女就已经匆匆把苏启叫了来。他坐在我床边,用杯盖轻轻拨着茶叶,漫不经心说了五句话,个中大起大落,差点没让我重新昏过去。

    第一句话是:“两个月前父皇宾天了,现在你要叫我一声皇兄。”

    第二句话是:“你已经昏睡不醒了四个月。魂醉药效太厉害,且救你的最好时辰已过,你虽然活了过来,但你的腿不能再行走。”

    第三句话是:“藩镇平定之后,四个月前苏国和南朝打了一仗,南朝惨败。”

    第四句话是:“你现在虽然醒了过来,但太医说二十岁之限还是有的,你还有一年多可活。”

    第五句话是:“虽然只有一年多,却是拿我十年寿命换得。苏熙,你这次可得好好地活。”

    他说第一句话时我呆了半晌,第二句话时我又呆了半晌,最后第五句话说完后,我整个下午都在眼睛发直,说不出半句话。

    前面四句话加起来都不如最后一句来得让我心跳如擂,不敢置信。

    苏国皇室有宝藏,可用以推断未来旦夕祸福,亦能起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

    这话我从小就有听说,却一直未曾亲眼见证。在我看来,这不过是苏国历代君王用来安抚民心的手段,我曾问父皇个中真假,父皇只告诉我逆天而行这种事需要百倍代价,即使是真的,这种事也不能做。因此我就一直当这话是假的,所谓的皇室异能不过是公主们的一曲凤阕舞和一张人皮面具罢了,却不曾想到,原来故事从未空穴来风,,这等捂得严严实实只历代君王储君以及被救之人知晓的秘辛绵延百年,才是苏国皇室真正的宝藏。

    我本以为苏启和秦敛的想法应是相同的。即使他会认为用一个寿命将尽的妹妹换一场期许已久的战争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但他同时也会觉得值得。大义即无义,皇室真正优秀的掌权者向来理解并且善于运用这个道理。而用自己的十年寿命换得妹妹一年多的苟延残喘,这对于一个君王来说,无异于太不划算。

    甚至称得上荒谬。

    并非凉薄,而是这样的思考方式早就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和帝王所应该具有的本能。

    却不曾想过,苏启肯为我这个活不过二十岁的妹妹舍去十年寿命。

    我这样一无是处,又是何德何能,担得起这样的厚重。

    我太过震惊,整个下午都浑身僵硬,雕刻的石人一样瘫坐在床上。一直到晚膳的时候苏启再来看我,我才终于缓过神来,浑身一震,望着他过了片刻,扑在他怀中大哭。

    苏启环住我肩膀,轻拍我的背,笑道:“怎么样,跟南朝那个败类人渣比起来,还是你玉树临风体贴温柔的哥哥我好吧?”

    他说得调侃,我却仍是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

    实话来说,我之前从未觉得苏启的怀抱有这样亲切温馨。小时候他便一肚子坏水,长大之后更是阴谋诡计环环相扣,又有一张极富煽动性的嘴皮,能将一干臣子和全国民众都哄得团团乱转,在我心中,苏启这个兄长,是和秦敛一般的存在,凉薄并非本意,但绝对是已经训练出来的本能,从来都是清醒地算计,冷静地掌控,这样彻头彻尾亏本的付出,他本该不假思索地不屑一顾。

    苏启接着道:“想想你有多么不懂事,我的安排全被你打乱了,偏偏你还是蓄意的。”

    他的衣襟已经被我的眼泪染湿大片,我的嘴唇哆嗦着,苏启又接着说道:“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跟我保证,如果前两计失败,万一你被秦敛处死,就会让阿寂做替身代你赴死的?”

    我的哭声更大了,已经是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苏启大概被我罕见爆发出来的力量震慑到,拍着我背的手停了停,本来打算接着敲打我,看我的样子太过狼狈,终于还是没忍心,张了张嘴,半晌说:“别哭了。你不问问我是怎么把你从南朝偷运回来的?”

    我抽噎良久,才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不敢问。”

    “哟,”苏启眉毛一挑,“你连自杀都玩过了,现在还会不敢问?”

    我低声说:“以前那条命好歹有半条算我自己的,现在我整条命都是你的,再也不敢和以前一样惹你生气。”

    “你也知道以前你是在惹我生气。”苏启嗤了一声,握着扇柄敲敲手心,似笑非笑,“那你说,以后你该怎么报答我呢?”

    我擦擦眼睛,说:“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苏启忽然捏着扇柄勾起了我的下巴,注视着我,温柔一笑:“既然如此,妹妹你就以身相许吧。”

    “……”

    我本来以为苏启只是说着玩玩,没想到他竟是真的打算这样做。苏启看起来就像是早已盘算好一般,第二日他就派人挑了个良辰吉日,数日后我就以新进宠姬的身份被纳入后宫,不但住进了帝王平日起居的晨曦殿,还被他堂而皇之地免去了跪拜皇后的礼仪,所用理由十分简单,容姬腿瘫,见孤尚不跪拜,更何况皇后?

    简直是将如今势单力薄的秦绣璇无视到了极点。

    我在晨曦殿的日子十分清闲,便打听出了许多事情。

    比如说,我的死讯传入苏国当日,父皇即遣二十万大军压境,以苏启为主将,连斩边境两城长官,头颅送入南朝皇宫,端到秦敛面前。

    据说当时秦敛仍然好风度,脸色都没有变,甚至眼皮都没有眨,只是淡淡地一声吩咐,将负责前来奉送头颅的苏国使者拖下去来了个五马分尸,然后便是召集群臣,力排众议表示要御驾亲征。

    再比如说,秦敛和赵佑仪的婚事终究还是没能结成。秦敛向众臣给出的缘由竟不是国事第一私情最末——而是用了最直截了当又最匪夷所思的理由,让赵佑仪彻底死心,让死而复生的我很是唏嘘了一番——他说,王后暴毙,孤甚哀痛,婚事取消。

    听说这短短十二个字的时候,我正试图用勺子舀起一颗素丸子,闻言半晌停住没有动,最后“叮”地清脆一声,小勺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虽说我当初有点万念俱灰的意思,然而一心赴死的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那时我心中不无恼恨地想,如果连我死了秦敛都无动于衷,仍要坚持红白事并行,这边葬我入倌那边还要娶着赵佑仪,那就算我再宽宏大量,也会禁不住要愤怒,我就是下了地狱做鬼也要爬上来骚扰他们。

    然而现在死而复生之后再回想,就又觉得秦敛的做法未免有些颠三倒四。我既然已经死了,做这些就都没有什么用了,他再哀痛我也不会死而复生,况且他但凡还有点力气思考,就应该能想到我的暴毙一定会让虎视眈眈的苏国有了发兵的借口,赵家人能文能武还很有钱,他要对付苏国,就还是得考虑笼络赵家为妙。

    为了一个引起战争的被称为祸水的苏国公主,推拒掉一门极为有利的联姻,简直将秦敛之前的努力付之东流了一半。他自摄政起还不曾做过这样头昏的事,这还是头一遭。

    然而不管再怎么说,秦敛不娶赵佑仪,还是让活过来的我心中稍稍安慰了几分。

    再接着,我又得知了我是以一副怎样邋遢的样子被从南朝运回了苏国。当时苏启来访南朝给我的那个装有玉陀花瓣的精致锦袋,在里面的夹层里便有一张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我将那只锦袋送给阿寂,本来是觉得我既然已经决心赴死,这种东西就没什么用,还不如送给阿寂以备她的不时之需,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苏启说,按照原先说好的,本来是需要阿寂做替,但我故意将阿寂嫁出宫去,摆明了就是在给他找麻烦。多亏他随机应变已惯,早早就在宫外寻觅过与我身材相合的女子,然后他又详细地描述了一遍在我死后是如何让阿寂麻烦而胆战心惊地将我替换掉,再如何费劲地运出宫,幸好因为是冬天,又十分小心地保存,我的尸身才在运抵苏国的时候得以新鲜完好尚未腐烂。

    我听得完全迷茫,总觉得这等诡异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很是有种毛骨悚然之感。但听这段故事是在苏启说了那五句话之后,我的承受能力已经被他揠苗助长一样拔高不少,因此虽然觉得惊悚,但也没有迷茫很久,很快就又问苏启,他究竟是怎么把我妙手回春的。

    然而对于这件事,苏启一直不肯回答。他很不客气地告诉我,这是绝密,连我都没资格过问。我只需知道,我现在确实是活生生的,真的没有死,就已经够了。

    他既然不让我过问,我只好就不再问。

    至于这几个月来百姓最为津津乐道的苏南两国战争,当时战争如火如荼时,赌坊中倒是无人押注。这倒是可以理解,先不要说哪家赌坊敢不要命了在打仗时期开这种带有几分卖国的赌注,就算真的开了,也真的有人在苏国押了南朝得胜,那这个人输则招人耻笑,赢则遭人迁怒群殴,指不定连走出赌坊的命都没有了。

    苏启在战场上将他无所不用其极的路数使了个极致。对垒之初,两军本是互有胜负。后来苏启在听说了秦敛将婚事取消的缘由,以及南朝返回的探子禀报之后,很快就让苏姿赶制了数多跟我的脸孔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接着又连夜找到了数多和我身材相似的军妓和附近村镇的妓女,把面具给她们贴上,然后在开战之前把她们拉到军队最前,也不说话,只无声地把这些和我有同一张脸穿相似衣服有类似身材的女子给御驾亲征的秦敛看。

    未料效果竟是异乎寻常的好。按照苏国评书先生的说法,那时候秦敛率万军凛然,本是一分内敛两分从容三分淡定四分运筹帷幄,然而这些内敛从容淡定运筹帷幄在看到那些女子后统统都消失不见,不但骤然血色顿失,甚至连身形都难以维持,如果不是及时攥住缰绳,几乎就要摔下马去。他对着苏启那边的挑衅也视而不见,只是直直盯着那些女子看,嘴唇紧抿,目光如钉如箭,像是要从她们身上看出一个窟窿一般。

    于是可以想见,主帅军心一乱,南朝必败走。那一仗秦敛损士兵两万,并一员大将。

    等到下一次两军兵戎相接的时候,苏启更加变态,照例领着那些女子到了阵前,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脸不红气不喘地隔空对秦敛喊瞎话:“秦敛,听说前些日子我妹妹因你自杀后,你死抱着人不肯撒手,口中还不停喃喃她没有死,疯子一样把前去入殓尸身的宫人戳成了羊肉串儿。那你猜猜看,这里面这些美人,有没有可能其中一个就是苏熙呢?”

    这一次秦敛要镇定许多,眼睛虽还是盯着那些女子看,却还是很冷静,很快就淡淡地回了苏启的话:“苏熙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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